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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

她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以前所有没有她的日子都白活了。

原本便是官宦家的羸弱女子,千娇百媚也便罢了。偏偏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山野莽丛的灵气,蛊惑十足。她究竟是上天赐予我的神仙隽侣,还是地狱派来的索命恶灵,我已经不再在乎。我只当她是臣子苏护的女儿,国色天香,偶然走入我的生命,和我共缱绻。

其实我早该明白,这样的女子又怎能是凡人。凡人可以生出这样无瑕的容貌,却无论如何出落不成这般的万种风情。

可是明白了又能如何?即使她是地狱遣来吸我魂魄的厉鬼,我也心甘情愿,因为这一切在她的第一瞥中便已注定。

无论是神是妖,她首先是个完美的女人,是那种让男人心甘情愿为之癫狂和毁灭的女人,是那种男人们即使被她毁灭,也会面带满足的微笑的女人。

妲己就这样,腰身款款,口称:“陛下万岁”走入我的生命,并最终毁灭了它。她是我舌尖的欲望,永不熄灭,也永不忏悔。

多年以后,当我在临死前回首罪恶的一生时,发现和妲己邂逅的一瞬竟是这几十年来最惬意的时候。即使她最终将我毁灭,我也从未怨过她一星半点。这样的国色天香,天生便是要男人追求和爱慕的。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女人,命运便赐予我一个。对此我除了感恩别无其他。我只是希望残酷的谜底揭开得慢一些,让我多留恋些这样感恩的日子。

至于天下,原本便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女娲

看到妲己面带冷艳的微笑走进纣王的寝宫,我竟然流了泪。

我已经几千年没有流泪了,或许我根本就忘记了一个人应该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就这样把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送入了他的生活。她就如同躺在涂过树脂的摇篮中的婴儿,瞪大了与世无争的眼睛,勉强漂进了一个不知姓氏的人家。她天真无邪,只知道心中深怀着的于生俱来的毁灭性的使命。可以预见这幕历史剧最终将是多么雄浑和壮丽!

可是我又为何而流泪呢?我的眼泪究竟从何而来?事情按照我预想的样子发展,我应该满足才是。可我的眼泪仍不知何故的流下来,流到嘴角边,腥咸的味道,如同噩梦。

妒忌,或许有一点吧。除了妒忌,还能有什么理由。妒忌纣王可以为了喜爱的女人抛却一切责任,妒忌妲己可以完成我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而至高无上的可以左右他们生死的我,除了妒忌,还能做些什么。

我突然很怀念抟土造人之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天地混沌,人间荒芜。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自然也没有妖精,神仙的数量也少得很。虽然寂寞,却从未为任何人或任何事流泪过。我亲手造出了如今世上的芸芸众生,可以如同摆弄棋子一样摆弄他们的命运,却无法阻止自己陷入纠缠不清的困扰里。这便叫作茧自缚,普天之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谁是妖精谁是女神而有不同。

有的时候真想发动一场大洪水,将世界上的人类妖精统统淹没,一个都不留,恢复那个曾经空虚寂寞的宇宙。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我是否又会怀念有烦恼的日子呢?

 

妲己

到朝歌的第一个晚上,我们整夜的做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裸体,健壮,有力,遍布毛发,散发着野兽般的体味。我将那气味永远的铭记在心中,一直不忘。

我的性感裸体上的他大汗淋漓,仿佛那是他的初夜。

窗外夜色妖娆,湿冷的空气沁入骨髓。他额头上的汗滴轻轻落在我的胸前,滚烫、不安,像是一滴浑浊的眼泪。

结束后,他抱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他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没有作声,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听见他仍很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不知为何竟有点感动。洁白的床铺上有我的血,确切的说是一个已经被我吸去了魂魄的躯体的血。我突然觉得和真正的男人做爱其实很简单很简单。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终于转过头来,柔声对我说。语气真诚,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我淡淡的笑了笑,问他:“我和殿堂之上的女娲比呢?”

他似乎被我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有些窘,红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于是我有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他是一个真诚的男人,我又何必如此为难他。

“你是女娲赐给我的。”他终于还是寻到了一个说辞。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把我赐给你么?”我问他,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仰天长笑,声音清冽,中气十足。他健壮的胸肌随着他癫狂的笑声无节奏的颤抖,让我头晕。

我有点恐惧,甚至有点想逃,离开这个可爱而性感的男人,一了百了。

他止住了笑声,抓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她让你来毁灭我。”

那一刻我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努力掩饰了自己的惊慌,强作镇定,笑着对他说:“我哪有这个本事。”

“你有的。这世上,也便只有你一人有。”他喃喃的说,闭上眼睛睡去了。

我身为人的第一个夜晚,彻夜失眠。

 

姜皇后

妲己笑意盈盈的来到我面前,恭敬的给我行了个礼。她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她魅惑的目光,妖娆的身段,如同月里轻歌曼舞的嫦娥。我明白这个女人日后势必要成为一个厉害的角色,甚至成为我的死敌。

世上的每个女人都有攻击性,只不过有些人将那些杀气掩饰在清高与矜持里,有一些则掩饰在放荡与风骚中。面前的这个女人却是个例外。她倾国倾城,神色冷艳矜持,眉眼中的风情却如同不羁的躁动的情愫般荡漾。她的一切杀气都写在脸上,没有任何掩饰也无需任何掩饰。这样的女人的攻击性是最致命的——她根本不屑将自己的意图掩藏起来,因为在她眼中根本没有对手。

我曾经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只是岁月改变了我。

我微笑起身,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旁。她也微笑,绝不造作。她的手柔若无骨,周身散发奇异的芳香。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希望自己也能变作这个模样,哪怕只有一天,也知足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可悲。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身份、地位,永远都不是。

“以后我们要共同服侍君王,和睦相处。”我对她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甚至没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因为我明白这句客套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个山野村妇,或街市娼妓,而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她顺理成章的闯入我的生活,夺走我的丈夫,甚至可能毁掉我的一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于是我只能故伎重施,拿出我唯一拥有而她没有的东西,那便是皇后的高贵和倨傲。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我此刻的心绪,一直都是态度恭顺,言语温和,这让我有一点喜欢上了她。

或许是我多虑。我怀疑自己是真的老了,越来越愤世嫉俗,越来越怀疑一切。其实她不过是后宫众多佳丽中的一个,美貌是她在宫中生存的必需条件,我又何必凭空去揣测她的所谓“攻击性”?

她终究还是个孩子,美丽的脸庞仍很稚嫩,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怀疑。或许她并不愿侍奉君王,只想嫁个本分的丈夫,作个普通的居家女子,却也和我一样,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有些自责,怪自己以狭隘的“同性天敌论”去揣测这个无辜的少女。我对自己说,她不过只是漂亮了点而已,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坐拥母仪天下的尊严与典雅,又怎能在心里暗暗的去恶意的揣度一个“莫须有”的敌手?

我有点讨厌我自己,风吹草动、风声鹤唳。这样太累,也太徒劳。

 

妲己

说实话,我很喜欢姜皇后这个女人。我甚至有点崇拜她。

她仪态万千的端坐在中宫,穿着素色淡雅的衣服,化着淡淡的妆,亲切的观望着周围的一切。她比我想象得要衰老一些,却仍然很美。她目光和蔼而神圣,那高贵而不可亵渎的气质让我陶醉,甚至迷恋。

她跟女娲不同。女娲的高贵源自她女神的身份,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而姜皇后的高贵则根植于她纯粹的女人味,任何他者都模仿不来。

这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对于这样的女人而言,那份典雅和尊严根本就是灵魂深处坚实的自信和矜持,而非依靠其他男人的恩泽。她看着我,就如同慈爱的母亲在看自己的孩子,没有宠爱或嗔怒,只有无私的母性的宽容。她的眼神中泛起的无可指摘的关爱,也只有她这样真正的女人才有。对于我这样的妖孽而言,即使修炼千年,也永远无法触及。

这便是姜皇后,纣王的妻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我喜欢她,却清楚终有一天她会死在我的手上,因为她必然是我完成使命的最大障碍。

于是我开始疑惑女娲交给自己的这个使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我要以另外一个无辜少女的躯体来迷惑一个善良的男人,还要按部就班的杀掉一些很好的女人。而女娲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为了顺应天命,还是仅仅满足自己的道德洁癖?

我从未感觉如此无助过。

我就如同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为了“得道成仙”这个虚无飘渺的梦幻,在一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那天晚上我竟做了许多年来的第一个梦。我梦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神仙和人——没有女娲娘娘,没有纣王,没有姜皇后,没有妲己。唯一有的就是数不尽的狐狸,满山遍野。男狐狸追求女狐狸,之后生下更多的小狐狸。没有谁想得道成仙,或是幻化成人。一切都如同原初的天地一样简单。欲望多了不是好事,我的这种僭越妄为的欲望更是可能招致自身的毁灭。

可是我没有选择。在这一点上,神、妖、人都是一样的。

 

女娲

“你究竟想要我怎样做呢?”妲己问我。

她把我问住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让她做些什么。我心里想着的一切只是如何让千年狐狸幻化成美貌女子,毁灭殷商天下。至于这女子究竟该做些什么,我全然不知,从未想过。

但我没有表露自己的想法,而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这样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我所要的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

妲己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成功,你会如何惩罚我?”

“你绝对不会失败。西岐的周天子已经诞生,殷商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情,这是写进天数里的事,不容任何变故。”

妲己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困惑,甚至有一点愤怒:“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我如此折腾?”

于是我扳起面孔,用我惯常的冷酷口吻对她说:“我的安排,不需你多嘴。”

妲己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离去了。

我大汗淋漓,如同接受了一场严酷的拷问。所幸我还有至高无上的女神的权势,使我的尊严得以保存,不致在九尾狐的质疑下崩溃。

我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一片妖艳的云彩,如同祭坛上公牛颅腔中喷薄的鲜血。我明白那预示着生灵涂炭和无尽的战争。太平盛世中的人们仍沉醉在五谷丰登的酣醉中,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几年里将会发生那些惨绝人寰的悲剧。而又有谁能猜到,这一切灾难竟来自一位气量狭小的女神对一个寡情薄幸的世间男子的报复呢?

我可以回避妲己的拷问,却永远也不能回避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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