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商容

梅柏的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既然历史的进程已经如此不可逆转,似乎任何人力的抵抗都是微不足道的了。继续努力下去,只能成为如梅柏一样的另一个无谓牺牲者。

于是我决定离去了,远远的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有的时候人要放弃一些欲望,才能活得更长些。至于快乐与否,满足与否,和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活了一大把年纪,位居极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玩弄于鼓掌之间,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预知,实在是悲哀。

纣王接到我告老还乡的辞呈,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眼,便递还给我。

“你是怕有一天我把你也杀了吧。”他说。语气中毫不包含任何或喜或悲的感情色彩。

我摇了摇头:“我老了,也糊涂了,很多事情都弄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了。继续留下也是个无用之人,不如回家享享天伦之乐吧。”

纣王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却始终低垂着头,没有和他对视。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你走吧。你们都走吧。都走了就太平了。”他闭上眼睛,不耐烦的对我摆了摆手。

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仿佛失望之极,又难过之极。

那一刻我竟有点依依不舍,却仍磕头谢恩,退出了大殿。

殿外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我的心却仍沉重着,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难道我真的就该这样离开么?

我兢兢业业一辈子为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在今天恶劣的情势中全身而退,把一切责任和使命推个干净?

可是我若是不走,又能做些什么?

男人的欲望一旦决堤,便很难回流。妲己媚主,纣王无道,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区区一个垂垂老矣的凡人,又有什么办法。

虚弱。宇宙间最痛心的感觉便是这种无力回天的虚弱。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姜皇后

梅柏炮烙,商容辞官。

一夜之间,仿佛一切都变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也已不是一片净土。我终于明白我最初恶意的揣测并非没有根据的——妲己就是那个毁灭性写在脸上的女人。她已经勘破了皇宫内的游戏规则,开始找她自己的乐子了。

其实我早该明白妲己的厉害。自从这个女人进宫,我的丈夫便从未在我的床上过过夜。

他性情大变,逐渐对一切失去耐心,并且越来越暴戾。他甚至不愿再看任何其他女人一眼,只是整天陪在妲己身边,喝酒享乐。

于是我开始嫉妒那个女人。我穷尽一生的心血,将我的丈夫塑造成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她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将这一切毁去,毫无痕迹。

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卑过。我嫉妒那种可以让男人为她心甘情愿改变的女人。

商容临别前向我来辞行,神情憔悴,目光呆滞,如同受到了什么打击。

尽管我不喜欢他,此刻却也难免为他难过。

宰相商容,三朝元老,曾经是多么叱咤风云的人物。一言九鼎,目中无人。此刻却被一个未满二十的妖艳女子逼成如此狼狈。

“朝中如此,你真的舍得离开?”我问他。

其实我不希望他离开。事已至此,和妲己的一场恶斗已然不可避免。商容这样的人物的离去,对我而言只能是损失。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眼神迷离,从喉咙深处喃喃的哼出这八个字来。

我叹了口气:“你就忍心看着成汤的锦绣河山如此毁在昏君狐媚手中?”

商容摇头,笑容惨淡:“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还去奢谈什么社稷江山?”

“荒谬!”我厉声说,“先帝托孤,难道为的就是你今日抱头鼠窜?”

商容仍是面色惨白,淡淡的说:“我只是来忠告皇后娘娘,要学会保护自己。她已经觉醒,你不害她,她便会来害你。”

说罢,商容默默的退下,离开。

我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无限怅惘。

 

纣王

午夜,寿仙宫。仙乐风飘,轻歌曼舞。

妲己腰肢袅娜,歌韵轻柔,如轻云岭上摇风,嫩柳池塘拂水。

夜晚是我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可以抛却日间的一切痛苦不堪的取舍,只是沉浸在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梦境里,不必醒来。

可即使快乐如此短暂,却仍有人要来破坏。

宫女匆匆来报:“姜皇后乘辇而来,已经在寿仙宫门外候旨。”

我心中一慌,杯中酒竟洒了出来,酒水漫流,深红如血。

“你似乎很害怕她。”妲己似笑非笑的对我说。

“笑话,我谁都不怕。”我说。心里却始终无法气定神闲。

妲己抿嘴,没有再说。

她轻轻起身,对着镜子理了一下额鬓的发丝。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迎接她。”说罢,她起身出去了。

我望着妲己离去的背影,突然想撒腿逃跑,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姜皇后

妲己从寿仙宫中踱出,款款行至我面前,面带谦卑的微笑,恭敬的行了个礼。

这是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孩,冰雪聪明,知书达理,就像我年轻时一样。谁能想到就是这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制造出炮烙忠臣这样惨绝人寰的事。

想到这里,我心情立刻沉重起来,立即强迫自己打消了对她的一切瞬间的好感。

我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赏花问月,而是来履行我做皇后的职责。

高处不胜寒。如果可以,我也愿作丈夫身边的那个娇滴滴的美人,而不是这个整天板着面孔的皇后。

于是我只是冷冷的点了点头,没有和妲己说话,径直走进内宫。

我感觉到妲己神情有些尴尬。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的尾随在我身后。我很少待人如此冷漠,尤其是对这种年龄、地位、资历都在我之下的女性。既然已经将女人做到了极致,待人便更要宽容,和蔼。

可是面前这个女人不同。她存在就是为了毁灭,毁灭一切,我的丈夫,我自己,整个天下。

于是我坚定信心,继续趾高气扬,踏进内宫。

远远的,我看见我的丈夫斜靠在金色的躺椅上,坦胸露怀,神情萎靡。手里端着酒杯,目光迷离的看着我。他的眼神似乎完全陌生,看不到一星半点昔日的痕迹。

他变了。他已经不再是我的丈夫。他是一个沉沦在欲海里的不可救药的男人。

 

纣王

我突然很希望她死——面前的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女人。

高贵,典雅,无懈可击。

却像片永远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我的生命里,让我透不过气。

 

姜皇后

我看着他。尽量使自己显得亲切,温柔,让他怀念。

他看着我。他的眼神充满怨恨,让我恐惧。

他从未以如此怨毒的目光看过我。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妲己这个狠毒的贱人笑笑的看着我,同情的目光。

我开始恨她。刻骨铭心的恨,巴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千刀万剐的恨。

她尽可以鄙视我,却绝对不可以同情我。

 

妲己

我是真的同情她,尽管我明白对于这种无懈可击的女人而言,同情她不啻于侮辱她。

姜皇后没有和他说话,而是径直走到他的身旁,坐在他的右首。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的妻子俯下身,将他敞开的外衣扣子系好。动作温柔,体贴,和她本人一样无可挑剔。

他的丈夫没有反抗,非常顺从,表情却有些不悦。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她想用这种暧昧的方式向我暗示她在纣王心中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多么愚蠢。

 

纣王

“你跳支舞吧,难得今天皇后过来。”我对妲己说。

妲己望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妻子也望着我,有点愤怒。

“奏乐,让苏美人跳舞,给我和皇后看。”我对宫廷乐手们说。

琴瑟奏响,婉转悠扬。美人妲己翩翩起舞,如同月里嫦娥般妩媚动人。

我转过头看皇后。她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眼睛直视前方,却偏偏不看舞池中的妲己。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因气愤而逐渐沉重的呼吸。她太阳穴上的静脉因怒火中烧而肿胀,雍容华贵的面孔第一次因气愤而扭曲、丑陋。

我竟然有点因此而兴奋,甚至有点想和她做爱。终日一丝不苟的妻子因妒忌而怒火中烧,挑动了我的欲望。

这便是报复的快感。我如同一个野蛮人一样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我的妻子。

一曲完毕,妲己下场,站立在我们身旁。

我笑着问皇后:“光阴瞬息,景致无多。妲己的歌舞如此美妙,可谓世上珍宝,你为何连看也不愿看上一眼?”

 

妲己

姜皇后双眼余光扫向我站立的地方,冷漠,恶毒,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想让她恨我。她是如此完美的女人,让人敬爱却又不惮亲近。做女人做到她这样的层次,是一种境界,要看天赋,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我这样的妖精更是别想奢望。

可是她却勘不透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她的丈夫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个君王。

 

纣王

皇后起身,走到我面前,神情肃穆,双膝跪下。

“你要干什么?”我问,有点不知所措。

皇后睁大双眼,语气严肃:“我希望陛下能贱货贵德,去谗远色,不要再整日寻欢作乐,不理朝政。”

皇后虽跪在地上,却厉色注视着我,目光炯炯,使我惊异。

她虽是个严厉的皇后,却从未以如此的目光看过我。那一刻我有些无地自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我没有说话,她似乎更加激动:“陛下曾经励精图治,文功武德,殷商天下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而自从……”她用眼角瞥了一下站在我身后的妲己,继续说,“陛下便开始耽于享乐,不理朝政,近日更是将直言劝谏的上大夫梅柏以耸人听闻的酷刑处死……”

“这些和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好好作你的皇后就是。”我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不耐烦的打断了她。

她却面不改色,继续痛陈:“我是女流,不懂许多治国安邦的大道理,至于世间的道德伦理,却还明白。今天对你讲这些,只是希望你能痛改前非,那便是全天下的幸运。”

 

妲己

他喝了口杯中的酒,缓缓的对他的妻子说:“这样说来,你这么晚来找我,就是为了教训我的。”

她看着她的丈夫,目光坚定,没有说话。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沮丧。

她缓缓起身,转身离开寿仙宫。

他猛的端起桌上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你再跳支舞给我看吧。”他对我说。语气哀怨,近乎请求。

 

纣王

“我不跳。”妲己对我说。声音哀惋,让人怜惜。

“为什么?”我问。

妲己惨淡的笑了笑:“姜皇后虽然没有明言,我却也不笨。她话里话外没有一句不是在指责我诱惑了你,使你纵情声色,诛杀忠臣。她是皇后,我不过是个妃子,又怎么敢继续犯错。”

我沉默不语,无言以对。

“算我求你可以么……你都看在眼里,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我是真的想哭,如果我不是男人,不是君王。

妲己则扭动着妖冶的身段款款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畔柔声的说:“我要作皇后。”

我如同雕塑般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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