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比干

我努力平复自己愤怒的情绪,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我甚至翻出了一本古书来,摆在自己面前。虽然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却很快便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下来。这是很多年以前我从姬昌那里学来的办法。

我整个成年时期所受的一切教育,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气愤冲昏了头脑。

冷静之后,我开始仔细的揣度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妲己对纣王说,八月十五鹿台设宴,天上的神仙都会来赴宴,宴会如期举行,来赴宴的竟然是一群变作神仙模样的妖精……

逻辑简单得让人发指——能请妖精来赴宴的,自然只有妖精。那么妲己那个贱人……

她是妖精。

想到这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很多事情都豁然开朗了。

难怪她能将一个好好的男人迷惑到如此地步。这样的狐媚功夫,人类哪有?

云中子那把木剑并不是将她吓昏,而是差点将她除掉。

梅柏和商容的上书也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句句事实。

姜皇后的惨死,杨贵妃的自尽,伯邑考被剁成肉酱,姬昌被无端囚禁……

更何况她今日让我陪妖精喝酒的奇耻大辱!我若不报仇,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让我越想越恐惧,越气愤。尽管这些未必都和妲己这女妖有关,我却已经把这一切罪恶都算在她的头上了。

我正兀自气愤着,一个家臣过来汇报:三四十个男女道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宫。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抑止不住一阵狂喜——一定是这群妖精喝醉了酒,驾不起妖风,只能互相搀扶着走回去,这真是报仇雪恨,铲除妖魔的好时机。

我低声嘱咐家臣,悄悄的跟在那群妖精身后,看他们究竟去哪里。

家臣点头,轻身出去了。

我简直无法按捺自己兴奋的心情,一个人在客厅中踱来踱去。

窗外漆黑一片,我却仿佛在自己的头脑中看到了一幅诛杀妖魔的血淋淋的场面。美艳的女妖妲己跪在我面前,苦苦的哀求;我则高高在上,冷酷的看着她悲痛欲绝的神情,仰天长笑……

 

妲己

午夜一过,原本月明星稀的天空竟突然转阴,刮起了没有方向的阴风。呼啸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

我躺在摘星楼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懵懂之间,竟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在身后追我,我没命的跑,跑得筋疲力尽,却终于还是被他一把抓住,捏在手中。

我绝望的流着泪,哀求它放过我。它却无动于衷,张开血盆大口,朝我的喉咙咬去……

我猛的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天已经亮了,窗外却仍是阴云密布,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扶着床沿起身,踱到露台旁,仍兀自为刚才那场恶梦心悸着。

露台的简陋祭坛上平躺着那面碧绿色的玉石琵琶,透明的琴弦上竟然挂着一滴露水,浑浊得如同我的眼泪。

 

比干

夜静更深,家臣回来禀报:那些道人跌跌撞撞的走进了朝歌城南三十五里的轩辕坟,便消失不见了。

这群妖精,一定要为刚才对我的侮辱而付出代价。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这让我回忆起年轻时的戎马生涯。

我立刻吩咐家臣,带上二百骑兵,随我一起去轩辕坟。

“去做什么?”家臣问。

我冷冷一笑:“降妖除魔。”

我带着那一队骑兵,不知在黑暗的丛林中走了多久,走得腿脚发软,终于走到了那轩辕坟外。

那是一座杂草重生的古冢,里面究竟埋得是谁,埋了多久,已经不得而知。坟冢周围古木参天,隐隐透露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

坟冢下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通向地下很深的地方,看不见尽头。

我站在那洞口向下望,里面黑得让人毛骨悚然,如同另一个世界。

这里面住得就是那群狐狸精了。这些让人作呕的生灵能修炼成精原本便是造物主的疏忽,今天竟敢公然从这阴暗潮湿的坟墓中跳出来侮辱人类,更是罪大恶极。

“我们应该怎么做?”骑兵队的队长问我。

我又朝那黑洞洞的入口看了一眼,生生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却生出一个恶毒的主意。

“堵住洞口,给我放火烧,一直烧到天亮,一个也不许放出来。”我咬着嘴唇说。

骑兵队长领命去了。

片刻之后,轩辕坟内火光冲天,洞中深处传来阵阵凄惨、尖利的哀号,如同一首醉人的狂想曲。

那场火不知烧了多久,烧得天昏地暗,滚滚的浓烟弥漫在方圆十里的森林内,久久不散。直到黎明破晓,洞中的火苗才逐渐熄灭。洞口的浓烟慢慢散去,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

没有一只狐狸从洞中钻出来,我知道自己已经将它们统统烧死了。

随从的卫兵们纷纷钻进洞去,用地上散落的树枝将洞中的狐狸尸体一个个的勾了出来。那些被烧得皮开肉绽的动物们横七竖八的躺在我面前,焦黑,恶臭,惨不忍睹。有的张大了嘴巴,似乎是在绝望的呼喊;有的紧闭着眼睛,似乎是不愿面对死亡;有的脸上则带着诡异的笑容,让人无法猜透它被烧死的那一瞬间心里在想些什么。

虽然将这些侮辱了我的狐狸精们统统烧死了,面对着这满地的尸体,我心里竟生出一种厚重的苍凉。

我死后,会不会因为今天的杀戮而下地狱呢?

这个问题,我永远也不敢想。

“将这些狐狸的尸体就地掩埋吧。”骑兵队长建议我。

我摇了摇头,对他说:“将那些没有烧焦的狐狸的皮统统剥下来,带回去。”

“剥这些狐狸的皮?”年轻的骑兵队长一脸不解。

我淡淡的笑了笑:“这些只是小角色,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在等着我呢。”

初生的朝阳光芒万丈,几乎灼伤了我衰老的眼睛。

 

妲己

比干一点都不老。他还很年轻,比一切老家伙都心狠手辣。

 

比干

从轩辕坟回来后,我动员了家中所有的女人,夜以继日的缝制那些从轩辕坟中带回的狐皮。

三天之后,那些零散的皮毛变成了一件火红颜色的狐皮大衣,色泽艳丽无比。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静美的皮毛,心里荡漾着一阵如性高潮一般的快感。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一个男人若是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会变得多么冷酷。

 

妲己

那是一个天气寒冷的深秋的早晨,天边泛着血红色的霞光,就像死神红肿的角膜。

比干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锦盒,脸上带着阴险的微笑,缓缓的向我们走来。

那个锦盒镶金嵌玉,十分高贵典雅。

“盒子里是什么?”纣王问他,脸上掩藏不住隐隐的兴奋。

比干笑了笑,眼角若有若无的向我扫了一瞥,目光中颇多讥讽。

我暗暗打了一个冷战,不知他是什么意图。

比干走上前两步,朗声说:“今年天气早寒,秋短冬长。现在虽然仍是深秋,却已经颇多凉意了。这锦盒中是我为陛下准备的一件狐皮大衣,希望它能为你驱冷御寒,安度寒冬。”

我心中猛的一悚,不寒而栗。

比干缓缓打开手中锦盒的盖子,从里面拎出一件做工精细的狐皮大衣来。大衣外火红的狐毛就像天边的霞光一样妖艳。

我的眼泪差点没立时流下来。

我一眼就认出,比干手中的狐皮大衣,便是那天来鹿台赴宴的那些狐狸的皮毛。

比干脸上则始终带着邪恶的笑容,竟亲手将那件狐皮大衣披在了纣王的身上。

我的男人身上穿着我的兄弟姐妹的毛皮,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我的心里却在一滴一滴的流着鲜血。

玉石琵琶精被姜子牙烧死时的那种悲痛欲绝的感受,再次向我袭来。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猛烈百倍。我眼中仿佛出现了那个我从不敢想象的血淋淋的场景——天真烂漫的小狐狸们被狠毒的人类擒住,勒住,之后生生将那身火红的美丽的狐皮从头到脚剥下来。小狐狸喉咙里发出尖利而绝望的哀号,剥皮的那人却无动于衷,脸上始终带着残酷的令人发指的微笑。

那个人,就是面前的比干。

我瞪大了愤怒的眼睛看着他,他也正若隐若现的看着我,目光中除了揶揄,讽刺,幸灾乐祸,便是无法掩饰的残忍。

这个世界哪里还有公平。我为活命,杀上一个半个人,全世界的人都在骂我,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而面前这个贵为宰相的老头,无缘无故将我的几十个朋友生吞活剥,却反而人人尊敬,万民景仰。

我心里无限凄凉的想,这样的世界,我若不杀人,还能做些什么。

我的丈夫穿着我同胞的皮毛坐在了我身旁。我立时感觉心头猛的一痛,如同被千百根钢针刺穿了一般。

我无法承受这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我一言不发,立即起身,朝后宫走去。

他匆匆伸手拉住了我,疑惑的问:“你到哪里去?”

我头都没转过来,只是冷冷的说:“我胸口疼得厉害,要回去休息。”

他有些悻悻,却也没说什么,放开了我的手。

我逃似的跑回了我的卧室,把头埋进被子,号啕大哭。

懵懂之中,我仿佛看见了暗夜里比干那让人发指的笑容,衰老,鄙陋,恐怖,如同僵尸。

 

纣王

那天下午,妲己一直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谁也不见,连我也不见。

于是我只好披着那件狐皮大衣,在她的门外不停的踱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从未在任何场合起身离我而去过,更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我的时候。于是我明白一定是谁或什么事让她真的愤怒或伤心。

别人眼中,她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全世界只有我一人明白,她美丽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多么善良和敏感的心。

黄昏时分,她的门打开了。她窈窕、醉人的身段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表情冷漠,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美丽的眼睛却是红的。

“你哭过了?”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立刻点了点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只想看到她开心的样子。她哭红的眼睛会让我伤心欲绝。

她对我妩媚的笑了笑,那笑容带着虚弱的性感。

她淡淡的说:“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穿那件狐皮大衣。”

我点点头,立刻将身上披着的那件狐皮大衣脱了下来,递给了她。

她接过大衣,双手颤抖,向我投来一瞥感激的目光。

“你不想知道原因么?”她问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想。”

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快乐,是永远不需要理由的。

 

妲己

我在御花园深处的一个偏僻的小山丘上,为那件狐皮大衣挖了一个花冢。

金黄色的菊花瓣铺满棕黑色的泥土地,就像我的生命一样,虚弱,无力,凄美。每一朵花瓣都象征着一段简单而快乐的日子。而今它们也将随着这件滴着血狐皮大衣一同被埋葬。

我把那件火红色的狐皮捧在手上,轻轻的将它放进那个狭窄的墓穴中。往昔的无数快乐日子如白驹过隙一般在我的头脑中放映。生的时候,满山遍野的奔跑。死了以后,却只能一起拥挤在这个狭窄的洞穴里,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常的悲哀?

我甚至想,不知道我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骨肉分离的凄惨结局。

又究竟会不会有人会怀念我,为我悲伤落泪,甚至为我也挖个这么花冢呢?

天色渐沉,竟然一滴一滴的下起雨来。秋天的雨渗着一股惊悚的凉意,让人心入止水。

于是我不再难过与感怀,而是轻轻的用周围的泥土将那花冢埋葬了。我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狐皮中惊魂未定的亡灵。

我明白那个狭小的墓穴中埋葬的不仅仅是我的兄弟姐妹的尸骨,还有往昔时光中的那个天真烂漫、善良无知的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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